真中回到家时，爷爷正在正厅里接待亲戚，大家都竭力安抚着老人的情绪，互相说的却又净是场面话，假而空。他没有逗留，径直走进了厨房。母亲正在厨房里煮茶。
将映研社的事大概跟母亲讲了一下，之后也得到了离家的许可，只是提醒他明后两天的中午，陆续会有人登门拜访，所以那时必须要在家里。
真中顺口答应了下来，便又背上包出门了。
小宫山和外村正在门外等他。东城刚才接到美玲的电话，似乎有事先回旅馆去了。但此时门外依然站着三个人。
取东城而代之的是刚刚从河边回来的五月。
看样子是淋过雨，身上那件紧身的黑色背心有点透视。17岁的五月属于野蛮发育的典型例子，鉴于之前有过几次因胸部太大而撑破衣服纽扣的先例，现在真中很怕将目光集中在她锁骨之下的位置，以免发生意外。
“你妈妈同意了吗？”外村问道。
真中点点头。“不过明后两天的中午我还是要回来，有人要来家里拜访。”
四人顺着小路往旅馆方向走去，途中外村说起了自己的事：“可以理解。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家里可是人满为患，不过其实都是来走个过场，毕竟是在形式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，有些事不去理会就好了。”
“外村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你最近看起来靠谱了很多，真心话……小宫山你不用这么期待地看着我，你还是老样子……呃，五月你在看什么？”
不知什么时候，五月的脸已经凑到离真中不过五厘米的距离，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打量着他。“刚刚外村说你有些变了，嗯……根本没有变嘛，还是那个真中！”
说着她用胳膊搂住了真中的右臂，将丰满的胸部狠狠地挤压过来。这简直成了她的习惯性动作。
以前真中是完全招架不住的，但这时心境不同于以往，沉寂的内心中很难催生出兴奋的感觉，于是很随意地抽开了手，与小宫山走到了一起。
五月原地怔住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真中的背影，随后又嬉笑着跟了上去，没过一会儿便和外村因为决胜内衣的样式争吵了起来。
外村找的旅馆位于小镇南面，离河很近，这大概也是五月的要求。
在柜台前，他们遇到了刚刚买东西回来的东城和美玲。东城已经和真中见过面，此时两人也没有多余的表示，倒是美玲颇为不爽地瞥了真中一眼，鼻孔出气道：“哦！”
这便算作打过招呼了。
两人向来不对付，真中也是无奈摇头，没说什么。
“只有你们两个人吗，小司司呢？”小宫山迫切地搜寻着西野的行踪。
美玲白了他一眼，说：“人家在房间里换衣服也需要跟你报告吗？不过……”她低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，“也该下来了。”
话音未落，西野的声音就从楼梯上传了下来：“久等了。”
听到西野声音的瞬间，真中察觉到手臂有点发麻的迹象，面部肌肉迅速变成了两块冰箱里的冷冻肉，僵硬如铁。即便如此，他还是抬起头对西野露出了一个微笑。不太好看。
西野对他回笑。
每一次见西野，她都像存留在自己印象中最美好时的样子，清爽的打扮，大方的笑容，不管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时刻，真中依旧禁不住看呆了。
“抱歉，真中，我们在这个时候过来……”西野的脸上流露出歉疚的表情。
真中摆摆手，说：“没关系，正好一个人在乡下呆得闷。”
西野看看真中，再未多言，只是笑着点点头。
比起善意的关怀，真中现在更需要的是不再提及此事，一个人安静地消受父亲去世的事实。只有西野看明白了这一点，绝口未提此事。
最了解自己的，始终是她。无论是在交往时，还是分手后的现在。
本已平静的内心，又因西野的出现而掀起了一丝波澜。
但至少现在，真中很不喜欢这种感觉，于是有意无意地，避开了西野的视线。
东城站在美玲的身后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，抿住了唇。
随后小宫山拍了拍手，引起众人的注意，情绪昂然地振臂高呼：“有事待会儿再说，现在，去吃饭！”
美玲接腔道：“你要是在正事上也有这种热情就好了！”
“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店吗？”西野问道。
真中想了想，说：“我记得有一家烤鱼店，味道不错，离这里也不远。”
“事不宜迟！”
“真中，前面带路。”
“吃个底朝天！”
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迈出了旅馆大门，朝着烤鱼店进发。
那家店真中已有四五年没去过了，也不知是否还在。穿过几条街道，在河边走廊上很快就发现了“清水烤鱼”显眼的橘黄色招牌。店面仍旧保持着真中记忆中的样子，小时候他在门上留下的刻痕也还在，令人触景感怀。
烤鱼店老板是个谢顶且发福的中年男人，他一眼就认出了真中。“这不是淳平吗？”
“成田大叔。”真中笑着与他打招呼。
“哦！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嘛，你也快有四五年没来过了吧？”成田热情地搂住了真中的肩膀。
“上初中后就很少回老家了，和光平他们也有那么多年没见了，他们现在还常来店里吗？”
光平和健太几个人是真中小时的玩伴，小学时代的暑假他们几乎成天呆在一起，感情颇深。这次回来得匆忙，他也没有时间去找光平他们，于是想着在成田大叔这里打听一下他们的近况。
只见成田摘下厨帽，用沾满油垢的手在蜡黄的额头上狠狠地搓了两下，愁眉不展地说道：“光平他们……还行吧，还是原来那样，几个人成天都混在一块儿。”
“我想也是……”真中瞥了成田一眼，他的反应令人有些在意。
“淳平，你家里的事我也听说了，东元还那么年轻，真是可惜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历经无数次这样的对话，真中的回答已经变得麻木不仁。
两人又聊了几句，成田才张罗着给真中找座位。夏天镇上的人大都在河边活动，钓鱼、纳凉、冰西瓜之类的，因此烤鱼店的生意也是极好，一座难求。真中一行人等了十多分钟才终于有桌子空了出来。
由于是边座，一张桌子只有两张椅子，可以坐四个人，他们一行总共七人，只能分两桌就座。
美玲率先拉着西野占领了其中一张椅子，兴致盎然地与她讨论起了剧本，而作为剧本的原作者，东城自然也被拉了过去。那边五月和外村之间的仍在为蕾丝还是豹纹的问题持续争吵着，她不由分说地拽着外村占了另外一桌，并拍桌表示要靠饭量来战胜冥顽不化的外村。
现在只剩下小宫山和真中两个人没有落座。
真中看了一眼东城身旁的空位，无意间撞上了西野投来的目光。
“导演坐这边吧。美玲的想法很有意思，过来听听吧。”她神态自然地笑说道。
真中略显迟疑地看了下美玲，她一脸不爽地扭过头去。
“那……好吧。”
真中落座后，小宫山也在五月旁边坐了下来。
一直到烤鱼上桌，西野与美玲仍在讨论剧情，时不时会询问东城一些剧本上的事，从头至尾没有人与真中搭话，显得像个局外人。隔壁桌的外村和五月要了几只玻璃瓶装的果味汽水，五月每喝一口，就要用玻璃瓶将桌子砸出响声，仿佛如此才能显出气势。
“这不是汽水吧？”外村喝了一口，皱起了眉头，“你不觉得这味道有些奇怪吗？”
五月用瓶口指着外村，说：“不要转移话题，你是不是要认输了？”
“哈哈哈，太不巧了，我的字典里没有认输这个词！”
清水烤鱼店的生意会持续到深夜，食客络绎不绝，喧嚣一刻也未停歇。
坐在人群之中的真中的身影，却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孤独感。
西野就在正对面，只要稍稍抬头，视线就会相触。虽然她一直在与美玲交谈，几乎没有看向过这边，但真中仍旧不可遏止地感受到了强烈的尴尬。更加令人难受的是，东城还坐在他的左手侧。
曾经最令他在意的两个女孩，仿佛在无形之中构筑出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囚笼，让他举步维艰。
他在逃避父亲既逝的现状的同时，也渴望着逃避过去。
真中动作机械地吃着烤鱼，目光凝滞，脑海放空，食入口中，全然无味，只有当喉管传来的辛辣令眼泪流下时，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还在餐桌上。
“要水吗？”东城注意到他被辣得赤红的脸，倒了一杯茶给他。
“谢谢。”真中流着泪将茶杯接过，仰头饮尽。
与美玲交谈中的西野，用余光淡淡地瞥了对面两人一眼，眼神有些复杂。
交谈时，美玲不慎打翻了一只茶杯，衣服上沾上了茶渍。她站起身来，说：“我去下洗手间。”
真中在那一刻不经意的回头，注意到西野下意识想要捉住美玲的手的冲动，似是不想让她离开。
美玲也注意到了，于是问：“一起去吗？”
西野微笑着摇摇头。“你去吧。”
五月那一桌依旧热闹，小宫山也加入了争辩决胜内衣的行列。反观真中这一桌，自美玲离开以后，静得出奇。
三个人都安静地吃着盘中的食物，既无言语交流，也无眼神交集，彼此都像是随处可见的陌生人，谁也不愿打破这份异样的和谐。
好在美玲很快就回来了，嘴里抱怨着新衣服被弄脏了，很快又和西野聊了起来。
大概是夏天的热意有些熏人，隔壁桌的五月和外村争吵的内容也越发不着边际。
“不管是豹纹……还是蕾丝……都没关系……我才不要穿！”五月一边打着嗝，一边举着玻璃瓶口齿不清地说着，“我穿的是草莓内裤……今天……”
真中觉得有些奇怪，这时正好听见老板成田在柜台后面喊话：“喂，秀明，这里的啤酒怎么少了几瓶？”
“那里放的不是果味汽水吗？”
“谁告诉你汽水放这儿的？这里一直都放的是啤酒！”
“又没有贴标签，我怎么知道嘛？”
“瓶上没标签，箱子上有啊，你长眼睛不知道多看看啊？先不说这个，放这儿的啤酒都哪去了？”
“我记得刚才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，过来抱了一箱走……”
这番对话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，美玲一脸不确定地看向五月那一桌，说道：“喂，该不会是……”
成田也发现了五月他们桌上数个空瓶，还有已经醉意醺天的五月和外村二人，手掌在脑门儿上重重地拍了一下：“哎呀，出事儿了！秀明你小子闯大祸了！这些年轻人是淳平带回来的朋友，都还没成年呢！”
“我、我也不是故意的啊！”秀明委屈地哭丧着。
“要让人知道我卖酒给未成年人，这生意也不用做了！”成田苦恼地捂着额头。
这时真中站了起来，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空瓶闻了闻，随后对成田说：“好了，成田叔，消消火气，这件事秀明也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成田欲言又止。
真中明白他的意思，又说：“既然是一场误会，他们又都是我的朋友，自然不会计较此事的，再说……”他看了一眼已经醉倒的五月和外村，笑了起来，“他们现在应该也没功夫计较这种事了。”
成田仍旧有些犹豫，直到在座的西野等人也纷纷表态，他才放下心来，但心中犹疚，一定要给他们免单以作赔偿。真中拗不过他，只得无奈地答应下来。
一场说大不大，说小不小的闹剧之后，晚餐尚未结束。真中又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。
看着铁板上所剩无几的烤鱼，他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，心想这场沉闷的晚餐终于要结束了。
五月突然醒了，神志不清地吵嚷着要吃西瓜，小宫山连忙扶住她才使其不至于从椅子上跌下去。
“原来五月醉酒后是这样的，今晚倒是收获不小。”西野出声打趣道。
“是啊。”真中略微苦笑着附和。
在所有人都以为她酒劲快要过去时，五月忽然拍着桌子，情绪激动地说道：“管它是豹纹……还是蕾丝……真中……真中都不喜欢……我知道他……他喜欢草莓的……”
真中与五月背靠而坐，她的声音自然也传到了这一桌来，本在谈论剧本的美玲和西野，也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真中。
真中有些脸红，但总觉得这时候去阻止五月，反倒欲盖弥彰，只能埋下头继续吃盘中的烤鱼，权当作什么也没听到过。
外村早已喝趴下了，小宫山拦不住五月的酒劲，只能任由她大肆地发泄情绪：“放暑假前……有两个高年级的学长……找过我……说我很可爱……其实……其实才不是……”
醉得趴在桌上的外村，于半梦半醒之间喃喃说道：“我……我喜欢你的……胸部……”
“才不是……我根本……不可爱……”不知是嘴中含着食物，亦或别的什么原因，五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，“不然的话……为什么……真中不喜欢……不喜欢我……”
真中放下了手中的筷子。西野与美玲也不再交谈。东城握着筷子，盘中却是空的。
一桌四人，气氛凝固如冰。
“我送他生日……礼物……他……不要……明明我都……很用心……去选的” 五月的情绪还在继续，声音已然在抽泣，“还说……不能回报我的……心意……什么嘛……有什么了不起的……”
“明明在校庆的时候……和我……接过吻……还是……还是在和……西野交往的时候……”
如遭雷击一般，真中的身子骤然一僵。
他低着头，却依旧感觉得到西野投向他的目光，仿佛一把利剑，轻易地贯穿了所有的伪装，令他如坐针毡。
“但是……我……我知道……那不是他的……初吻……”五月狠狠地揩了一把眼泪，吸着鼻子，“有个人……比我还要……早一步……”
啪，一声脆响，茶杯摔落在地四分五裂。
“对、对不起！”东城慌忙地俯下身去收拾碎片。老板成田看到后急忙说让他来收拾，免得割到手。
真中看着东城蹲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收拾碎片的背影，恍惚之中似乎又看到了曾经那个扎着麻花辫，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，总是被人嘲笑成丑女的单薄到让人心疼的背影。成田老板劝了好久才让东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
真中意识到五月还要继续说下去，甚至有可能会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时，他决定不再沉默下去。
他悄悄将左手伸向后方，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，抓住了五月的手，稍稍用劲地掐了一下，想要以此提醒她住口。
那只手挣扎了一下，真中却不放开，反倒握得更紧。很快，那只手不再挣扎，静静地任由他握住。
那只手，有些凉，皮肤滑腻，像抚摸精致的瓷器般舒服，握着它，真中几乎忘记了要抽回自己的手。
五月的情绪终于停止了。小宫山用手摇了摇趴在桌上的五月，随后无奈地耸耸肩，说：“睡着了。”
真中心情复杂地舒了一口气。想要将手抽回时，却发现那只手竟反握住了自己的手，不让他离开。
五月不是睡着了吗？
真中有些奇怪，回头一看，五月微闭着眼，用脑袋枕着双手，一面流着眼泪，一面在餐桌上进入了梦乡。
那不是五月的手。
那么自己握住的这只手，是谁的……
西野似乎察觉到了真中情绪中的异样，朝这边看了过来。
恍如在他人的注视下行窃一般，窒息的紧张感与莫名的激动交织在一起，真中几乎能够听见自己胸膛下剧烈的心跳声。犹豫着，挣扎着，在西野毫无死角的视线中不顾一切地找寻着逃命的出路。
他拼命压抑着快要喷薄出来的喘息声，缓缓低下头，看见了在餐桌下紧紧相握的那双属于不同的两个人的手……
坐在真中身旁的少女，不着痕迹地微微垂下了头，乌黑的秀发遮住了她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脸庞。
是东城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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